小耳朵

逆旅(二)


草原的夜晚此刻人声鼎沸。金帐前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


铁叉上架着焦香的全羊,坛中散发出醉人的酒香,奴隶们一边翻动着铁架一边将烈酒到在将熟的羊肉上,蒸腾出一股青烟,很快将羊肉一刀刀片好盛在银盘里,浇上浓郁的辣酱,洒一些紫苏碎片,最后再淋上几滴透着浓香的芝麻油,连同滋滋冒着油泡的獭子肉,泛着奶香的奶皮子和辛烈的马奶酒一起呈给贵客。


少女们围着篝火翩然起舞,织锦的马布裙绽放出一朵朵盛开的花。她们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脚步轻盈地为客人斟酒。


吕归尘高坐在首位,手里把玩着金杯,目光悠扬投向远方。喝醉酒的颜静龙加入了跳舞的人群,摇晃着满头长发,倒是有些像他老师祭祀时疯疯癫癫的样子。


座下的各部落首领推杯换盏,自吕归尘废除库里格大会后,这还是他们首次齐聚。


在热闹的歌舞中,每个人都开怀畅饮,仿佛一切烦心事都没了。


这时,乃蛮部汗王特木尔举起酒杯站起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向青阳大君遥遥敬了一杯酒:


“今日拜火节,感谢大君相邀,难得齐聚,在大家的见证下,我有一件礼物想献给盘鞑天神。”


特木尔向自己的伴当示意,跳舞的人群散开,两个乃蛮部武士将一个少年推了出来,只见那少年双眼被蒙住,嘴也被布条勒住,脖子上锁着一个漆黑的项圈,双手反绑,因为脚踝上的锁链几度踉跄,跌跌撞撞地被推着走,不情愿的反抗被押解的人悉数化解,最后押到篝火前强制跪下。


弘吉刺皱眉看着这一幕,对父亲耳语:“特木尔什么意思,在这里搞生人祭祀?”


铁颜·巴鲁回道:“有人沉不住气了,你之前不是和大君一起去东陆打仗了么?没达成他们想要的结果而已。”


“他们想要的结果?”弘吉刺咂摸了一下,恍然大悟,“当初那五千牧民是他们赶去东陆的?!”


特木尔对上吕归尘凝视的目光,微微一笑,继续道:“想必大家也感觉得出来,今年冬天来得太快了,我们粮食不够,也无法南下扩张,我乃蛮部的神巫为此算过一卦,荒年将再次降临草原,但盘鞑天神不忍草原生灵涂炭,便告诉我们,只要将遗落在九州的神子送回去,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闻此神谕后我便一直命人四处寻找,传闻神子一直是少年模样,不惧严寒,不惧酷热,终年与药材为伍。终于在两日前的彤云山将其俘获,恰好赶上此次盛会,今日,便请各位做一个见证,将神子归还于天地,这也是我送给草原的一个大礼。”


这人在说什么屁话?萧炎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身份,这一路在马背上都要颠散架了,他要真是那劳什子神子,马上就降几道天雷把这些家伙通通劈死!


“那如何回归天地呢?”


“只要将神子投入火中,自然可回归天地。”


这人怕不是疯了。萧炎想到之前看到那些蛮族人眼里不正常的狂热和他们嘴里喃喃的鬼话,深深感到自己真是无妄之灾,略一挣扎又被肩膀上更大的力压回原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闷哼全被棉布堵在喉咙里,捆绑已久的双手已经快没知觉了,光是抬一抬指尖就传来针刺般细密的疼痛。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萧炎都快绝望了:自己不会真因为这个荒谬绝伦的理由死在这里吧?


吕归尘看着特木尔冠冕堂皇的表演,又扫视一圈神色各异的汗王们,终于放下了一直把玩的金杯,起身径直向萧炎走去。


萧炎看不见,周遭安静下来,一时之间只能听到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下巴突然被用力扼住,萧炎摇了摇头,想把这只手从脸上移开,这已经是他现在能做的最大范围的动作了,却仍旧被迫仰着头接受审视。片刻后鼻梁上粗糙的布条被拽开,突然的光亮让双眼猝不及防地流下眼泪,在泪花和火光中,青阳大君的面孔朦朦胧胧映照在眼前,却不是东陆传闻中的青面獠牙,也远非萧炎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反倒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眼泪滴落在大君的手指上,吕归尘眼神暗了暗,松开掐住萧炎脸颊的手,赞叹道:


“不错的礼物。”


特木尔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大君直接把他面前的祭品打横抱了起来。


“我很喜欢。”


等下?不是送给你的啊!!特木尔在心里大喊,连忙阻止:“大君,这,他,他是献给神的祭品。”


“我没有听见天神对我说话。”吕归尘抱着萧炎居高临下地看着特木尔。


特木尔打了个寒颤,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仅是青阳的大君,更是瀚洲的皇帝,现在已非过去的草原部落,不管他是私授神谕还是意图越过吕归尘祭祀天神,都是彻彻底底的逾矩,冷汗瞬间爬满他的背。


“乃蛮部既送了这么一份厚礼,赏北方牧场,来年开春就过去吧。你既然能驱逐牧民过天拓海峡,又如此心系粮食问题,想必去北方开荒也正合你意。”


他知道了!!这下不止特木尔心下大骇,其余几部首领也面色各异。


当初吕归尘仅三个月就横扫草原,一统蛮族,废止了延续五百余年的库里格大会,继而一举攻克北都,建立青阳国,他们这些部落首领虽心有戚戚,但吕归尘前所未有的壮举也撑大了他们的野心。


自古以来,没有蛮族不觊觎东陆那片肥沃的土地,那里有甘美的水、成片的田野、美丽的少女和楼阁连云的城市,是他们做梦都想踏足的地方。可吕归尘就那样停下了,他拥有称霸九州的能力,东陆如今危如累卵,北陆的宁州尚处在连年战火中,唯有青阳,在这样大好的时机下,吕归尘竟然甘愿停在大君的位置!他们当然不甘心!!


为了逼吕归尘挥兵南下,他们驱逐几千牧民跨过天拓海峡,那些牧民在九死一生踏上东陆的土地后,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尽数死于东陆武士的剑下,边境争端已起,吕归尘如他们所愿与羽烈皇帝决战于中州唐兀关前,结果在决战后的第三天,吕归尘就率领残余人马撤退,乘船北渡之后,吕归尘亲手在海边立下铁碑,禁止蛮族武士越过海峡侵略东陆人的土地。而羽烈皇帝也并不追击,一个月后,他回到了帝都天启。次日,皇帝下“缄口令”,有敢议北征者,当庭杖杀。双方没有缔结任何书面的和约。


这样的结果让秃鹫一样想跟在青阳大君后面喝酒吃肉的各首领大失所望,九煵部的主君石颉提议不如找个理由将饥荒的问题再一次提到大君眼前,如今青阳国已经建立,各部落间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厮杀,无法通过内耗减低人口解决粮食的问题,就只能把战争对外,形式微妙且没有书面盟约的东陆仍旧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乐土,只要吕归尘愿意,青阳的铁骑兵完全能踏平关隘横扫四州!


他们收到拜火节的邀约本来以为是大好时机,可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大君在杀鸡儆猴,站出来的特木尔已经被当鸡宰了,他们这些参与撺掇的人也逃不掉。


吕归尘不再看面如土灰的特木尔,揉了揉萧炎毛绒绒的脑袋,继续道:


“石颉、阿刺忽思、畏兀尔封千户那颜,伯岳吾封万户那颜。你们统下的牧民皆纳入千户之内,固定在现有牧区,在一月底前完成户口登记造册,以后不得随意移动扩张。所有男人,上马则备战斗,下马屯聚牧养。如有渎职或背逆行为,随时加以撤换或惩处。”


石颉等人僵在原地,他们此前预想的结果不过是被不轻不重地敲打一番,可吕归尘这一手完全就是要废了他们往后的氏族和部落联盟。对于这样的打击,他们没有任何准备,或者说就算准备了也没法预料,甚至连他们这次前来北都城也是吕归尘计划中的一环。


特木尔已经傻了,去北边开荒就是流放,乃蛮部在昔年草原七部尚存的时候根本排不上号,如今就算保留了他的部落,他也没法像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一样保留住有生力量。有了他这一前车之鉴,石颉等人也只得行礼谢赏,今日之后,草原旧的世系、宗族、部落将不再存在。


“大家好好享受这盛会,篝火正旺,可别让它熄了。”吕归尘抱着萧炎颠了颠,带得锁链哗啦作响,像是怀抱着属于他的胜利品一般回到斡尔朵,将篝火和人群抛在身后。不过在现场目睹了青阳大君兵不血刃褫夺汗王封号收拢兵权的萧炎看来,那些部落首领是被撑大了胃口看不清自己身份的秃鹫,青阳大君就是征服天地不可撼动的雄狮,这个怀抱简直让他如坐针毡,萧炎紧绷得就像一张拉开不断抖动的弓。


感觉到怀里人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明显,吕归尘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将萧炎轻轻地放在床上,解开他勒嘴的布条,把口中濡湿的布团拿出来。


“咳唔……咳咳咳……”


萧炎的嗓子干得快要冒烟,棉布一拿开便止不住地呛咳。


吕归尘垂眼注视着狼狈咳嗽的萧炎,眼尾泛着殷红,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上去竟让人有点想欺负。这个念头只在心里过了一遍,大君面上不显,起身拿了碗清水回来递到他嘴边,萧炎防备地抬眼看着吕归尘,吕归尘也不催他,最后还是萧炎认输,就着吕归尘的手喝完水,喉咙火烧火燎的感觉才减轻一些。


吕归尘解开他身上的绳索,血液回流的酸痛让萧炎小小地抽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萧,叫萧炎。”萧炎的声音还有点沙哑,“大君救命之恩,萧炎没齿难忘。”


吕归尘按下萧炎行礼的手,外面的烦心事告一段落,心情颇好的大君难得起了一点逗弄的心思,好奇道:“你不怕我?”


萧炎摇了摇头:“怕。可是,方才若不是大君,我恐怕早就葬身火海了。”


萧炎说的是实话,那一瞬间他都快绝望了,不管吕归尘是出于什么目的救下他,对他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恩情。思及此,萧炎直直地看向吕归尘:


“大君想要我做什么?”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特木尔想利用所谓的神谕来旁敲侧击地给他添堵,自然要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萧炎有点无措,他不清楚青阳内部的摩擦,也不喜欢欠人人情,本想着报答完青阳大君的恩情就离开,现在这样,他……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吗?”吕归尘有心逗他。


萧炎没反应过来:“不是北都城吗?你的帐篷里,不过好像不是金帐。”


“斡尔朵,你在我的斡尔朵里。”


萧炎愣了下,脸一下红了,“噌”地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你,你不会是要我这样报恩吧?!我,这,我不行的,我可以帮你们看病,也可以当你侍卫,我……”


“可你已经被送给我了。”


萧炎被吓得语无伦次的样子着实可爱,大君忍不住笑出了虎牙,还想再逗几下,胸腔里的血婴突然开始跳动,吕归尘面色倏然一沉,这次的跳动速度……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和心脏的跳动一致,狂血正逐渐从沉寂中开始苏醒沸腾。


“……你暂时呆在这,不要离开这个帐篷。”吕归尘匆匆交代一句抬脚便走。


遭,他不会生气了吧?萧炎有点懵,下意识地去拽吕归尘的袖子,不料吕归尘走得太急,黑色大氅从指尖划过,萧炎追着吕归尘跑到门口,刚要出去,脖子上的项圈突然收紧,灵魂中熟悉的疼痛感又一次袭上,萧炎身体一僵,反射性地退回来,那警告性的疼痛随着他的动作很快消下去。


萧炎心有余悸地扯着项圈,那种痛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了。奇怪,明明没有听到钟声,为什么还会这样?萧炎试探性地再掀开帘子,没事,迈开腿……唔!又来!!萧炎恨恨地抓着门框支撑身体不要脱力滑倒,青阳大君走前的话语回响在耳边。


【……不要离开这个帐篷。】


萧炎抓住门框的手指用力到关节发白,刘海下双眼闪过的情绪复杂难辨。这一耽搁,吕归尘已经走出去几十米,萧炎只能看见一个越走越远的背影。那背影突然在雪地中痛苦地弯下腰,萧炎下意识还想追出去,那缓缓站起来的背影却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妙,好像有什么可怕的野兽正在苏醒。他扶着门框想慢慢退回去,可他忘了脚踝上还锁着铁链,清脆的“当啷”声响起,吕归尘寻声转过身来,赤红的双眼撞进萧炎的视野中,里面翻腾着弑杀的光,脉络可怕地凸起于皮肤表面,身体泛起诡异的赤红色,刚才还言笑晏晏的青阳大君转瞬间成了恐怖的野兽。


会死。这是萧炎看清对方模样后的第一反应。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一切与人相关的情绪都消失在那片赤红中,剩下的只是木然与疯狂,两种极端的情绪杂糅显得这个男人异常危险,他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却又会突然暴起斩断这世间的所有阻碍。


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快逃,可萧炎跑不出这帐篷,他也不能转身就跑把后背暴露在吕归尘的视野中,只能保持着正对的姿势一步一步向后退。


刚刚一抬脚,对峙的局面被打破,吕归尘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上来,伸手就抓向萧炎的脖子,萧炎一直紧绷着神经防范,在吕归尘一有动作就变换身形,指尖堪堪擦过肩膀,抓住门上的帘子将吕归尘兜头一罩,借着短暂的视线受阻想把吕归尘推出去,吕归尘凭着直觉抓住萧炎的胳膊向前一甩,巨大的力量让萧炎飞出去撞翻桌椅, 趔趄摔倒在地,茶碗瓷器砸落在地摔得粉碎。


萧炎摔得头晕脑胀,刚刚爬起来,整个人又被扯住锁链拖回去。吕归尘已经把布帘扯下,掐着萧炎的脖子把他提起来,他的双眼亮得像是燃烧的火炬,手掌下感受到的动脉搏动让他愈加兴奋,只想拧断他的脖子或破开他的胸膛,他要看着鲜红的血和生命一起洒出来,他渴望鲜血淋在身上的感觉。


手指收紧,想象中的画面却并没有到来,他的力量被黑色的项圈阻止,任凭他如何用力,这个材质奇特的项圈也没有变形分毫!萧炎抓住这片刻的生机,心一横把肩膀狠狠撞进吕归尘怀里,他挣脱不了脖子上铁钳一般的桎梏,索性发狠把吕归尘重重撞倒在地。


猎物的反抗显然让吕归尘很不高兴,抱着萧炎一翻身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手指成爪按在萧炎心口,他要直接撕开身下这个人的胸膛把他的心抓出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萧炎闭上眼睛,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起身紧紧抱住吕归尘,几乎是孤注一掷般把自己的弱点送上去,心口剧痛传来的同时,额间浮现出一朵小小的青色莲花,淡淡的光晕从逐渐绽开的花瓣中散开,有如实质般将两人笼罩在其中,吕归尘的动作停住,沸腾着的血液仿佛得到了安抚,双眼中的赤红逐渐退去,他茫然地收回手,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一片狼藉的地面。


萧炎随着他的动作闷哼一声,脱力的身体快要勾不住吕归尘的脖子,却仍凝聚着精神力不敢松懈。这已经是他最后的筹码,每次一使用这招他都会躺上十天半个月,偏偏付出这样的代价得到的效果却十分鸡肋,时至今日他也没弄清楚除了能完美安抚病人之外有什么其他的用处,在被谷主严令禁止后他更是已经很久没有施展了,今天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赌一把,感受到锁定他的杀意渐渐消散,萧炎长舒一口气。好在,最后他还是赌赢了。


随着精神力不断的消耗,萧炎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支撑不住倒下去,在视野变暗前最后一秒,他好像看见了青阳大君焦急慌乱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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