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耳朵

逆旅(三)

*有原创人物



萧炎知道自己正行走在梦境中。


多年前的腾诃阿草原还是一片宁静,风吹过半人高的马草,在草原上掀起一阵阵碧色的波浪。


萧炎看到不远处的王帐,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他跟着药筠第一次到北陆的时候。那时的药筠还没成为药王谷谷主,他也才被药筠捡回来不久,没有因为身体出问题而长留谷中,药筠带着他四处云游行医,这次刚刚到了北陆,便碰上了真颜部首领的孩子得了急病,极度危险。


回忆起那个像羊羔般柔软的女孩,萧炎走进真颜部的王帐,帐内气氛已是一片凝固,龙格真煌在帘子外不安地来回走动,眉头紧皱,眼中的忧虑和焦急愈加浓重。他的三个女儿也在旁边惴惴不安地等候。掀开帘子便见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不断哆嗦的小孩,她呼吸孱弱得几乎停滞,面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惨白的皮肤下,血管像是红色的细蛇一样浮凸出来,不断地搏动着,乌黑的血不断从毛孔里渗出来,结成大粒大粒的血珠。诃伦贴一开始还试图给她擦拭,但她浑身的血还在不断涌出,根本擦不干净,最后只能用毯子将她牢牢裹住,以期血能流慢哪怕那么一点。


药筠正专注地用针灸封住她的周身大穴,独独开辟了手臂上的脉络用来放出淤滞暴涨的乌血,诃伦帖不断帮他擦拭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以免汗滴成股落下影响施针。萧炎回到自己记忆中的位置,意识模糊的女孩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向着这里靠,银针擦过肩膀,诃伦帖吓得急忙按住她:


“阿苏勒,阿苏勒,别怕,没事的。”


自己好像在梦里闯祸了。萧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绕到另一边帮药筠打下手。


……


诃伦帖清洗着手帕,铜盆里的水换过不知几轮后,药筠终于长舒一口气。虚弱得像猫崽般蜷缩在层层毛毯中的小孩终于稳定下来,诃伦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拉开帘子将世子终于度过危险期的消息告诉久等的狮子王。萧炎也想跟着药筠一起出去,结果刚一起身就感到手指被拉住,萧炎回头看见阿苏勒紧闭着双眼,还没有从昏沉中醒来,手却伸出被子准确无误地牢牢抓着萧炎的小指,萧炎尝试着抽出手,可他一动阿苏勒就皱着眉,嘴一撇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样,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药筠无法,只得让萧炎陪着世子,自己则领着急切的龙格真煌走到账外交待病情。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


萧炎注视着阿苏勒苍白的脸,即使在昏迷中也不安地皱着眉头,想起之后离开真颜部的路上药筠叹息着告诉他,以血厥的凶险程度,即使是他施针也不过延缓病发罢了,如果没有根治,阿苏勒恐怕活不过二纪上下。


可是她还这么小。萧炎忍不住戳了戳阿苏勒的脸,小孩的皮肤柔软细腻,还没褪去的婴儿肥胖嘟嘟滑溜溜,戳起来有点爱不释手。而现在本来应该透着红的脸却因为失血过多一片苍白,看上去可怜得紧。


萧炎的心里动了一下,反手握住阿苏勒的手腕,青色的光晕从两人相接触的地方慢慢绽开,阿苏勒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前所未有的安心笼罩了他,血液中咆哮着的猛兽也得到了安抚渐渐沉寂。阿苏勒睁开眼睛,还未从充血中恢复的眼睛让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穿着红衣的人影。


这种温柔安心的气息,是阿妈吗?他下意识把抓住的手贴在自己脸边,喃喃出声:


“……阿妈……”


恍惚中听到一声轻笑,汗湿的额发被轻柔抚开,他的眼睛被手掌遮住,耳畔传来少年清冽的声音:


“我可不是你阿妈啊。睡吧,小孩子就该好好休息,睡醒就没事了。”


这声音似乎蕴含着奇特的力量,全身血管涨开的疼痛慢慢平息下来。不是阿妈,那会是谁呢……阿苏勒没有想明白,又沉沉坠入了梦乡。


·


吕归尘看着萧炎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睛,被帐内的烛光刺激到,又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才再次睁开,无神地对着帐顶发了会儿呆,像是突然从虚空中抽离回神思,萧炎注意到坐在床边的吕归尘:


“……大君?”


萧炎又向四周看了看,之前一片狼藉的帐篷已经被拾掇干净,“我这是睡了多久?”


“差不多三天了。”吕归尘制止住萧炎想起身的动作,“小心点,你伤还没好。”


吕归尘这一说,萧炎才发现自己胸口的伤已经被妥帖包扎好,随着他的苏醒,伤口绵密的疼也开始张牙舞爪地显示着存在感。萧炎忍不住“嘶”了一声,但仍旧挣扎着想坐起来,吕归尘见状也不再拦他,把多余的被子叠在床头,扶着萧炎小心坐好:


“你的伤口明天还要再换一次药,注意别崩裂了。”


萧炎歪头打量吕归尘好一会儿,眼前的青阳大君清秀俊朗温文尔雅,和之前的野兽简直判若两人,但他还是不能确定:


“你……不会突然又发狂吧?”


“我很抱歉,萧炎。”


吕归尘认真地看着萧炎:“我没想到会把你牵扯进来,还差点害死你。这是我的过失。”


“我不确定自己下一次发作是什么时候,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再将你置于危险中了。”


吕归尘的眼睛像海子一样清澈平静,把萧炎的模样完完全全地映照在眼中。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人好像会理所当然地相信他说的一切。


萧炎按了按胸口,提醒自己别好了伤疤忘了疼,更何况这伤也没好。他没有正面接吕归尘的话,干脆换了个话题。


“所以你这到底是什么病?说发狂就发狂。”


“是帕苏尔家世代流传的青铜之血。它能让人无坚不摧,成为世间最勇猛的战士,也会让人失去所有理智,变成一个只知道渴望鲜血的疯子。”


吕归尘表情淡淡的,像在述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所以下次你记得离我远些,别再傻乎乎地跟上来了。”


那是我想跑就能跑得掉的吗?萧炎一想起当时的场景都头痛,要不是他反应快,现在都不知道埋到哪里去了。


“大君,我有个交易你想听吗?”


“既然这次我能帮你压制,那么我就有把握深入治疗,虽然不能保证完全治愈,但至少可以让你不至于失去理智……”


吕归尘皱眉打断萧炎的话:


“你用自己的命来把握吗?萧炎,你见到了我发狂是什么样子,我不想下次清醒过来看到你毫无生气地躺在我面前。”


萧炎毫不退让:“我有我自己的方法。”


“好,既然你说这是个交易,什么交易能让你冒这么大的险?”


“这个,”萧炎抬手敲了敲自己脖子上的项圈,“如果我成功了,你就把这东西取下来。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吕归尘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想说什么又刹住,最后摇了摇头:


“……那我更不能答应了。”


萧炎有点急切地想抓他袖子,也不管胸口被牵扯的剧烈疼痛,差点一头栽下去:“为什么?这个交易对你又没有坏处,我……唔!”


吕归尘眼疾手快地揽住他抱在怀里:


“萧炎,这一切对你来说本来就是无妄之灾,就算你不帮我治疗我也会放你自由的。你实在不必,用你的性命来交换什么。况且在你昏睡这段时间我让大合萨查看过这个项圈,只是暂时没找到取下来的方法,你先好好养伤,我会再帮你找办法的。”


萧炎揪住吕归尘的衣服:“大君,或者叫你吕归尘,这玩意儿在我身上你叫我怎么信你?你也没必要对我这么好,一个礼物罢了,不如明码标价还来得痛快点。”


有这个项圈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决定自己的生死,这样的后果太可怕了。相较起来,萧炎宁愿面对狂血完全发作的吕归尘,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把自己交到一个不知所谓的器物上。


吕归尘捉住萧炎的手腕重新塞到被子里:“我没必要骗你。你刚刚也说了,这个交易对我没有坏处,我何必多此一举?”


“更何况,除了相信我,你也没有其他办法不是吗?”


·


之后几天都没有看到吕归尘,萧炎一个人在帐篷里闷得慌,总觉得再躺下去自己就要发霉了,伤口疼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干脆每日都溜出去吹吹风。


今日,萧炎刚找到一处雪地,雪的厚度正好,脚踩上去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萧炎正玩得不亦乐乎,身后就传来另一阵“吱嘎吱嘎”的声音,他回头就看到颜静龙提着油灯走过来。这几日颜静龙会来看看他,现在两人勉强算是熟识了,因此萧炎只是挪了挪位置,颜静龙在他让出来的地方坐下来。


“你伤口好点了吗?”


“皮肉伤,不碍事。”


“那看来你是享受不到我好不容易拿来的马奶酒了。”


“大合萨不用消遣我。我是不是占了你夜观星象的位置?”


“这北都城的星野在哪里看都是一样的,诺。”颜静龙把自己戴着的墨晶镜片递给萧炎,“这是天镜和海镜,你别看雪了,小心雪盲。左右无事,陪我看看星星。”


“都是黑的能看到什么啊。”萧炎嘟囔一句,还是把镜片放到眼睛上对着天幕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一阵风刮过天空,他的动作突然顿住,取下镜片揉了揉眼睛,复又戴上,在墨晶的折射下,一个微弱如烛火的星光失去云层的遮挡,在寒冷的天穹上瑟缩地发着抖。


萧炎转头去看颜静龙:“什么时候出现的?”


“拜火节前一天。”


萧炎没说话,只是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镜片。颜静龙掏出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大口,问他:


“萧炎,你想听故事吗?”


“你们东陆也应该听说过,北都城自五百年前建立起,它的星野就是黯淡的。古风尘曾经预言,‘北都的星野或许永远空虚,惟有看不见的星辰从那里经过,这是诅咒之城。’


看不见的星辰,就是玄一,它是死星,吞噬了所有路过这片星野的星星,多年前也曾有星星路过,那时我老师还以为终于能破掉这个预言,结果那三颗星星成为着火的流星坠落在彤云大山,那样大的火,连山顶都被染成金色,它们全都被玄一吞掉了。


就在那漫天火光中,大君出生了。”


颜静龙看到萧炎攥紧了自己的衣角,继续道:“大君被认为是玄一转世,那些巫师疯了般地想拿他祭祀盘鞑天神,他被认为是灭世的灾星,当时的吕嵩大君甚至都没能震住那样的场面,是早已逝去的狮子王救了他。


后来大君被发现继承了青铜之血,帕苏尔家的血脉可以让他成为一个战场上无所不惧的狂战士,却也把他变成一个不分敌我只知杀戮的疯子。从帕苏尔家的始祖吕青阳以来,拥有青铜血从来没有一个人得以善终,他们有的彻底疯魔,用刀把自己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有的被自己的亲人背叛幽禁终身,更多的死于同伴间的互相残杀。


“大君现在也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虽然他还能压制,但我们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彻底失去理智,成为被狂血控制的疯子。


“萧炎,你和北都城从未有过的星星一起到来,那颗孤星没有被玄一吞噬,你也成功帮大君压制住了狂血,你或许觉得星象之术过于渺茫不可信,但我恳求你,再试着救大君一次,这只是我个人自私的请求。你如果答应了,之后就来我帐子里找我喝酒。如果你拒绝,你可以当做没有和我聊过天,你好好养伤,等到开春雪化了,大君自然会让你走的。”


萧炎低头看着手中的墨晶,晶体折射的光芒照在他脸上,明灭变幻。


“如果我不帮他,他很快就会死?”


“可以这么说。”


“可我看他自己也并不上心。”


“阿苏勒他就是这样,从小就习惯把事情闷在心里。”一提起吕归尘的性子,颜静龙就忍不住扶额,不留神带出了平时的称呼,结果就看到对面的人脸上奇怪的表情,“你怎么了?”


“……你们蛮族,起名还挺相似的。”萧炎把墨晶还给颜静龙,“我现在就想喝酒,你请吗?”


颜静龙呆呆地握着镜片,好像没反应过来,萧炎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颜静龙突然回神一把抓住萧炎的胳膊:


“当然!!不过咱们得偷偷地,让阿苏勒发现我在你伤没好就灌你酒又得被唠叨一通。现在他应该在金帐里,我们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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